心里梦外皆常山

 七月

　　五月下旬的一个半晴的傍晚,我乘坐的航班在衢州机场降落了。坐在前来接我的汽车上,我打开了车窗,缓缓地又深深地吸着这里的空气——有些潮湿,却亲切,似乎散发着父亲那件洗磨得发白的旧中山装的味道。是啊,这里曾是养育父亲的那方水土。我脑海中对父亲的记忆,到了这里,不由得被骤然释放了。

　　父亲总是用一口浓重的口音,每天早上喊我起床去上学,小时候的我,总是觉得父亲的口音太土,便很少跟他搭话。一直到成年后,也大多是他讲他的,我习惯闷着头一言不发。可是在他突发疾病躺在病床上的那些日子,无论我怎样地呼唤,父亲也只能睁大眼睛望着我,好像要把我的整个人植入他的眼眸里——他翕动着干裂的嘴唇,显然,有话要跟我说——我懊悔为什么之前不和父亲多说说话呢?!为什么面对父亲的乡音那么漠然和“粗暴”?!离别的那个晚上,父亲好像在最后一刻把他那一生的泪都流尽了,他无声地注视着我,突然喉咙里发出了微弱的声音,清晰地念叨着“回家,常山……”。

　　我回想起半年之前,父亲神情凝重地拿出他刚写的“叶落归根”给我看,似有千言万语,又缄默不语。这一刻,我猛然间懂得了那四个字的含义,猛然间懂得,故乡在他心里,一动不动地盘踞着……

　　其实我和父亲回过一次他的老家——常山。那还是在上世纪80年代,有一年暑假,父亲刚好要去衢州办事,要我和他同去,反正在哪都是闲逛,我便跟父亲去了衢州常山。一路颠簸了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,下了车,鼻子里还充斥着煤屑焦糊味和粘腻的汗酸味。我们到了严谷山下常山县辉埠镇上一个叫做大埂村的村庄,父亲去办他的“公干”,我一个人在村里悠然信步。

　　八月的午后溽暑蒸人,村里的小路旁浓荫蔽日,虽有些濡湿,但也流淌出丝丝清凉。我走到一处塘边,掬起一捧塘水,在润进唇齿的那一瞬,顿觉甘甜沁人。听父亲讲,这塘叫毓秀塘,是四塘合一的布局,四处水塘间由窄窄的水泥塘埂隔开,埂上挖开一处浅槽,便于水满后溢到旁边的水塘。因为地处大埂村这片山环水抱的良田沃土,从没受到过任何外来的污染,那内塘中的古老的泉眼,泉水自然还是几百年前的甘怡味道。泉水满溢而顺着浅槽漫进旁边大一些的边塘,这处是村民们每日清洗果蔬餐具的塘水；边塘的水和内塘的泉水汇入中塘,也就是四个塘里最大的那处,这里的水是用于洗涤衣物的；三塘之水蓄满后自然溢出,流入一个小池塘,村民在这里擦洗农具,更时常有耕牛舒坦地泡在水里,享受着耕作一天后主人给它的奖赏。几百年前,村民们为了保护毓秀塘,村里立下村约,绝不可跨塘用水,孩童也不可单独在水塘边玩耍,塘中的杂物要自觉清理,以保持塘水的清澈。几百年来,村民们祖祖辈辈始终地遵守,至今不越界。

　　但那个时候,我还是懵懂未知的少年,只知玩耍,于一切不以为然,当然读不懂父亲说起毓秀塘时的欣喜——一种少有的目光；也读不懂他的乡音,乡音中饱含着严谷山的灵气和严谷山的忠魂,更读不懂他每每说起大埂村的滔滔不绝和手舞足蹈……

　　父亲走了以后,我内心一直在不停地自责,在自责中煎熬。想必父亲的血液里流淌的是这儿甘冽不息的泉水,因此他的为人才会清澈坦荡始终吧……

　　在父亲故去多年以后,我再次来到大埂村的今天,村中的土路已经变成了青石板路,那徽派的黛瓦古宅依旧矗立在薄纱的云层下,村中的五棵大樟树和十棵大柏树更粗壮、高大了,枝桠间漏下的细碎的光,如守护着村庄的那些威严老者的双眼在俯视着我,是在责问着我为什么久未回家,还是在询问曾让这个村庄引以为自豪的我的父亲为何不见踪影?他们深埋在地下的条条根脉,一定还记得父亲的足音!

　　我忆起了离别父亲的那个夜晚,父亲眼角倾泻的泪水,不就是他心里的毓秀塘漫出的老泉么?!父亲释出了他血液中的泉水,永远地留在了我的心里……